对某些人而言,生命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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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黄锦树的短篇小说集《乌暗暝》,黄锦树将南洋沉重的历史串在多篇小说里,不只是作为一个背景设定,而是要借着这种书写方式,重新诠释一些逐渐遭人遗忘的历史,反抗主流的解释,反抗人们对某些故事的刻意遗忘。他笔下的场景四分五裂、人物的情绪和记忆分崩离析。在这篇小说中,亦有气味恍若马尔克斯的魔幻迷离,预支了孩子生命书写的历史、蜕蛹一般的尸身和蚂蚁。正如马华文学研究者张景云所指出:“他通过一种新的叙事艺术,一种不像小说的小说,来建构一个霸权毫无专制话语权的‘虚构的真实’”黄锦树,马来西亚华裔,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于年赴台求学,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硕士、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博士毕业。年迄今于台湾暨南大学中文系任教。著有小说集《民国的慢船》《雨》《鱼》《犹见扶余》《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土与火》《刻背》《乌暗暝》《梦与猪与黎明》,散文集《火笑了》《焚烧》,评论集《论尝试文》《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马华文学与中国性》《谎言或真理的技艺》《文与魂与体》等作品。?大卷宗?[马来西亚]黄锦树/文走上这栋楼,耳闻自己的脚步声轻轻擦响。一种介乎感伤和落寞之间的心绪油然生起。隐隐然在这世间未明的角落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在我踏上第一步时就央求我停止。我曾止步,盯着自己的双脚,尝试理一理思绪,却是徒然。再举步往前时就不免有些许“悲壮”的感觉,而步伐加快,仿佛是更自然的事了。甫踏入这屋子(大门没闩,却给贴着长的丛草堵得死死的)就讶异于它的整齐干净。地上、墙上,中式摆设的四方椅和大理石桌上,更无一点尘埃。而窗牖紧闭,猛推开时带叶的树枝鞭了进来。墙角没有八卦形状的蛛丝,榕树的根从板缝穿进。整栋房子外头爬满寄生植物。还没进门便已看到野生甘蔗在屋顶上开花,牵牛花到处挂着初白的朝颜。大门以外的三壁紧贴书架,线装书精装书满满。随便抽出一本《易经》,页页红圈密密,眉批处处。老式的壁钟犹滴滴答答,钟摆在固定的弧内摇荡。这一切,令我有走回记忆,走回往昔的错觉。上午的阳光从板缝透进。一时我噙满泪水,一时微笑:“我终于找到了……。”过度洁净的房里使我一直怀疑有人居住,而悄悄地打开一扇又一扇咿哑的房门,却见整齐的铺盖折叠,也许住着精灵或者鬼魂罢。童年的记忆,许多脚步声自楼阁低处响起。长长的梯级木制,轻轻的脚步愈踩愈近。窗外风吹枝叶,拍击屋瓦,大方桌上一盏煤油灯。许多脚步声响起,有人激烈拍门,大门以干涩的吟声咿哑而开。是母亲的惊呼声。父亲在含糊地说着什么。是母亲的轻泣声。许多脚步声粗鲁地踏上楼梯。我双眼紧紧盯着灯火。肩上的掌蓦然撤离,我回头,他正穿过窗口悄然落在树干上。我起身,把窗子锁上:回身,以背贴墙,头枕着窗。一丝凉风吹背,脸色苍白,被两条黑汉牢牢捉住的是父亲,嘴抿得紧实。母亲掩面啜泣,哀哀地向那群大汉说着我不懂的语言。母亲走来我跟前,蹲下,煞白的年轻脸容上眼睛乌黑油亮地盯着我,把我抱起,回到父亲身边。父亲向身旁的汉子低声说了什么,他们松开他的手,他一手拦腰抱,一手抚着我的头,说:“永远不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事。也永远不要提起。多读书,要听妈妈的话。做个堂堂正正的人。爸……”他身旁的汉子不耐烦地朝他粗暴地怪叫一声。除这二人外,其余的都散到祖父、父母的房间,或者书房里去。抽屉拉出、掉到地上的声音、柜子拉开、床往上翻……一条汉子匆匆从书房出来,凶狠地问父亲什么,然后一个掌掴。父亲哼了一声。母亲搂着我的手更紧了些。一汉子骤然拿出一叠书堆在父亲面前,此刻我才看清楚这一个是黄皮肤的。他用我听不懂的话喝问父亲,且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色的小书(有我拇指长),在父亲面前晃着,父亲反常地露出微笑。橘色老猫从楼梯口走过来,挨在母亲身旁,“咕……咕”发出声音。这时我才注意到走出来的每个汉子屁股右侧一致的隆起,他们双手抱着大叠的书、纸张……。一直到许多年后,当我在伦敦邱园(KewGarden)的英国档案馆(PublicRecordOffice)做研究时,才晓得“祖父”收藏的最重要一部分资料也许并没有被搜走。而后父亲被夹带下楼,许多脚步声远去,母亲紧紧抱着我靠着门扇望着黎明时父亲的背影。在走过第七棵红毛丹树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凄绝的祥和。那最后的柔情,许是支持往后二十余年里母亲奔波劳累的最大动力吧。祖父自穿窗而出之后就失踪了。在给脚步声惊起之前,熟睡的我们是很幸福的一家三口躺在老式的床笼罩在蚊帐里……甚至到现在,我还难以接受那种惊起之前之后的刹那转折。母亲的泪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断以同一姿势出现,却渐渐转向暗处,转向我的背后,有时甚至隐形。身为独子,为了担负母亲的悲哀,我持续沉默,且成为一种伤痕式的个人风格。后来赵屡屡批评我这种习惯,我也只有歉然,默然。那时母亲很年轻;发短不及肩的她,次日一早屋里匆匆收拾一遍之后,即锁上大门,牵着我的手,往火车站奔去。她后来一再提起,这是父亲被带走前的嘱咐(在我记忆中从缺)。“别再搞了。换个地方把孩子带大,我出来再去找你。”火车走了很久,我一路把头探出车窗外呼呼的风里,一直到疲倦了为止。那是一段长远的路程。我们到了外婆家——那枯瘦的中年女人——母亲后来常常难过地提起这一段往事。她说那时舅舅的脸色很难看,且嚷着:“不要把我们也拉进去。叫你不要嫁给□□□你偏要,现在有了麻烦还不是跑回家里!”外婆添油道:“你看你,这么年轻便‘守寡’,看别人怎么说!”舅舅还把报导父亲被捉的那份报纸丢给母亲,她一直留着,到临终前才拿了给我。不过舅舅后来对我不坏,我念大学时他独力供了两年。我坐在楼下大厅的椅子上,手肘搁在桌面上,待了好一段时间,不断地想起一些从未对人谈起的往事。想起最多的还是母亲。记忆中这大厅在我年稚时常常宾客云集,我从楼上窥望众多的黑头移动,父亲母亲穿插其间,忙碌地来回走动。他们有时是绕圆形围坐,时而寂静,时而有人起立激昂地说话,有人拍掌……。有时他们一起大声地念一种奇怪的书。(在中学时我偶然在垃圾堆里看到一本,捡回去,舅舅瞧见了,脸色大变,问我:“哪里捡来的?”在我回答后冷冷地说:“还不拿去烧掉!你知道你父亲怎么被捉的?”)这种事祖父从来不参与,总在他堆满书籍的房中无声地写东西,有时把我叫去帮他磨墨。(也许我认错了,这并不是记忆中的那栋楼……)上楼后,我先推开紧闭的窗,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把头探出去,窗子四周长满野胡姬,正盛放着一朵朵纯白的花。另一边的窗简直没法打开,蚕食的榕树根已把窗子缠死。在一边墙角下,我发现一个长方形的洞口,如猫进出的门,这一发现使我大骇。洞中伸进一朵淡蓝色的牵牛花。我从敞开的窗看去,洞口外有一处残败的平台,连着一条长满绿叶的阶梯。这证实了我的猜测。持续重演的一个梦:母亲牵着我小小的手,在夜里,我们从家里一盏昏黄灯火的照耀中走出,走向漆黑多风的旷野。我们没有提灯,只母亲左手拎着一个中等长度的保温瓶,临行前我在桌边看着她把饭、菜盛进里头。那是条仿佛无尽的,长远的路。许多树拦阻,我右手拿着一枝棒子,拨开“过人头”的高草前行。母亲总是很少说话,途中也不休息,我有时举头望一望她年轻的脸庞,却是副沉思的表情。在出发之前我问伊我们要到哪里去,她总是不答,称我乖,摸我的头,要我别问。我不能忘记那途中天上满是星星,镶在黑蓝的天上的情景,或是一轮苍黄的月一路紧跟。而每一回重演那梦,竟有些许景致的不同、心情的不同。每每梦尽醒来,发觉躺在身旁的母亲,体侧贴着我的左臂,因体温袭来而发烫。而终点还是一样。钻过矮树,突然出现的一栋楼,墙缝中隐隐透过橘色的灯光。我们举足踏上直接通往二楼的阶梯,脚步声轻轻响。走到尽端时已是双腿疲软,踏上平台,母亲屈身半跪,我蹲着,把那长方形洞口里搁着的空的保温瓶拿起来,换上新带来的。常常就在那时候一双枯瘦的大手攫来,有时还看得见他拖地的白胡子,沉默抿紧的双唇……。有时逢刮风大雨,我们各自披上雨衣,打开油纸伞,在桐油气味中无声前行……这梦,比记忆还真实似的。即使是小赵,我也不曾对她提起。对我来说,梦和记忆有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于是在我搜寻那传说中的历史文卷时,就像是在寻找童年住的那栋楼,梦中远道而赴的那栋楼。……阶梯的尽处没入一片衰草矮树之中。我突然觉得头一阵眩晕,几至无法站立,而颓然坐下。母亲刚过世的那几天,不也是这种情形?而我一直受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困扰,老梦见自己在读书、写书、孜孜不倦地找资料,这一点有可能是童年时对祖父的那段记忆的变形。可是有许多书,当我在念研究所时,明明是没念过的,一看封面就知道里头说什么,有些还是前几天才出版的。同学小赵就一直认为不可思议,尤其在知晓我不学而会读、写梵文、阿拉伯文时。这也许是她后来对我产生兴趣的原因之一。我这种在某些方面“不学而能”的情形,使我非常不安,后来她为我找了一位唐人街的老相命师,他以卜者一贯的语调说:“天机不可泄漏——那可能是前生的事。是福,也是祸啊!”最令我震撼的,还是和赵一块到英国伦敦丘园档案馆,查阅殖民地时代马来亚华人的资料时,在殖民部档案里,提到遗失的资料中有用红笔以中文字增添的“大卷宗”字样。那字体在我的记忆里有所根据,可是却模模糊糊地记不得是谁写的,却相当肯定地觉得那和我有很密切的关系。“你那副失神的样子,”赵后来对我说,“就像是做什么亏心事给逮着一样。”可是那却令我念念不忘,在回国做田野考察、实地访问的两年里(赵的专题和我类似,从民间的立场去勘测被埋没的历史点滴,希望能更进一步地写出一部公正且权威的历史)就不断地留意“大卷宗”的下落,在走访华社资料中心,马来西亚大学图书馆,南洋、星洲、大众、中国、新生活诸报的资料档案室之后,仍一无所获;只好在搜寻族谱、会馆志、碑(纪念碑、墓碑),参考前辈学者收集的资料、冷门藏书之余,还从南到北地访问华人社会的旧耆老,企图从他们的记忆去挖掘一些残余。我那古怪的感知能力告诉我结局是找不到(虽然已找到足以完成博士论文的资料),而直觉提醒我:“除非找到祖父。”是的。我颇讶异于他们连听都没听过,包括赵的祖父在内,那位著作等身、硕果仅存的东南亚研究界老前辈。为了寻找祖父的下落,我多逗留了两个多月。一度怀疑祖父房里那众多的卷宗就是所谓的“大卷宗”。母亲陪我回到故居却发觉早成烬余,只一些葛藤张大着毛茸茸的叶子攀爬其上。父亲在被捕后就神秘地失踪。相信他还活着的信念使母亲坚持不再嫁,尽管外祖母一再地撺掇。她不断地想说服我(也许是借以克服心中的怀疑)说:“总有一天,你父亲会回来的。”一直到我长大到父亲失踪时的那个年龄——二十九岁,也就是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我毕业后第二年——的一个晚上,她突然走到在写文章的我的跟前,怔怔地望着我,然后泪水潸然而下。好一会,她才哽咽着说:“看来你父亲早就被杀害了——我等了这许多年,却连他的尸骨都没见到——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看你们父子俩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也许他就因为这样不回来了……”此刻想起母亲使我有一种似幻似真的感觉。在母亲过世的第三年,我终于单独地找到这地方。而我体力是明显地愈来愈不行了,坚持爬上二楼,就几乎支持不下去。其实我很早就发现自己这种早衰的征兆,最先它显现在对方向的辨别上。常常在不是家乡的地方,把左右颠倒;两次同样去一个地方,一次认出那是在左边,另一次却变成右边。常常我站在街头发呆,尝试思索出个所以然,却不得要领。我尝称这种情形为“方向感的迷失”。然后是时时出现的一种“半昏睡状态”,脑中微晕(微醺),老是想睡,什么事情都不想做,甚至进而对自身的存在质疑。有时对镜端详,觉得镜中人实在不像“自己”,也颇纳闷,为什么老觉得自己活在虚幻之中。有时怀疑,是否自己现在过着的生活是别人的梦境,一朝身死,才发觉自己原来不是自己?医院去做全身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毛病:“你的身体状况有点问题,是天生的。青春期之后麻烦才愈来愈多,你很可能会没有‘后代’。”我撑直身体,起身,吸进一口窗外微凉的风,缓步走着。几步过去,就是宽敞的大厅。两壁是书,一壁有扇门,勉强推开,只见外头是条长长的悬空廊子,长着茅草和刺藤。另一堵墙靠着长方形的书桌,桌上叠满文件的书,还搁着一叠稿纸,第一张写了一半;摆着一排从大到小的毛笔,悬吊架上。书桌上方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有一个成人那般大小。我拉开椅子,坐了上去,望向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明白了在梦里著述的自己正是如此,只不过背景总在黑夜,黑漆漆地省略了背景。一时兴起,我拿起搁着的一支毛笔,熟练地磨墨(砚台里还有水),然后身不由己地往接续的空白格子填去。也不须怎么思索,即飞快地写着,字体和另外的那部分竟是一样的所有的精力、注意力的焦点,都在笔端。一共写了十张左右之后我方停下笔,将笔横置在砚盘上,陷入一种恍惚之中。这时从书堆中呆呆走出一只蚂蚁,有饭粒般大小,头上长了些不规则的尖刺,色红,身色深黑,在稿子上伸出触角探爬,然后停在一个标点符号上吸吮墨水。在它爬行时,发出一种类似轮盘转动的“的、的”声,又好似火热枯枝般的“咇、卟”。在外婆家住时在屋外的香蕉树下也曾见过这种蚂蚁,“火蚁!”外婆总是迫不及待地拿旧报纸来烧。她说:“给咬到就惨了。”据说这种蚂蚁是肉食性的。我把椅子拉开些,看看三只蚂蚁在缓缓爬行。(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地方……)是循着记忆而来的罢……在最近的一个梦里我独自徒步在灌木林里提着一盏死气风灯,依着众星的指示来到那栋幽暗的楼房前,流萤在面前掠过。然后是脚步声响起,一种上楼的步履声轻轻,仿佛有一位白发老人在里头伏案写字。这是母亲过世后停了一年再现的梦……我原以为它会随着母亲而逝。而这段时间恰是我和赵一年一度的休假时期(我们是此地唯一一间东南亚研究中心的研究员),有两个月长。我又兴起寻找那东西的念头,虽然还是一无头绪。后来翻检母亲的遗物,在把婚纱之外的衣物都烧毁之余,母亲留下的,除了她的结婚戒指之外,竟然还有一本笔记。翻开一看,是伊的笔迹。伊是小学教员,她会写东西我并不觉得奇怪,而是讶异于伊过世前没有交代。从内容上看,是伊在我留学时写下了的。母亲从来不跟我谈祖父的事,问起时也支吾过去,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书内头的一部分都是祖父的事,一部分是关于父亲的,另一部分则提到他们的恋爱。这最后一部分她曾经向我提过——父亲一直是本地一所中学的华文老师,到中国受过训练,母亲曾经是他的学生——文中不时流露出一种恋慕与哀伤的情调,她仍旧欣赏父亲对民族的热诚,一如她的少女时代。她始终认为他没有走错路,虽然当时城镇里的马共已几乎被肃清。她以怀念的笔调简洁地叙述父亲的童年、少年以及被带走前的奋斗。令我最陌生的则是祖父的一切。而母亲的描述是片段的,大概对他也所知有限。在她笔下的祖父是沉默而祥和的,曾经不止一次劝父亲退出,在说不动父亲的情况下就恳求母亲劝他——据父亲说祖父也曾是共产党元老,在一次事变之后退出,远避他乡。在父亲有记忆的开始,祖父便是一个终日耽于著述的人,营生的事仿佛全赖祖母。母亲且在文章中猜测祖父的去向。她猜想他一定匿藏在那栋楼附近不远处,因为他有太多的书籍和文件资料,均不易搬远。另外据说他在那儿还有一位忠诚的朋友,虽然在许多年后她去询问时,那老人不置可否,母亲却仍深信自己的判断。父亲的遭遇仿佛早已在祖父的预料之中。在伊搬回娘家的第四天就收到他一封简短的信,要她好好照顾孩子,照顾自己,别再参与那一班人的事。同时要求她别费神找他,也别替他担心,他要在仅剩的年岁里完成计画中的著作。母亲一直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相信我和祖父的重逢必然会招致一方的不幸,而不惜借隐瞒来把这件也许是必然的事情延后。我颇能体谅她那种心情,在我初度去国时便已察觉到她的特殊处境,她把希望全放在我身上。她在笔记的末尾请求我原谅,她也知道祖父未刊的著述和半生的收藏可能对我很有用……。我一口气把文稿上的蚂蚁给吹走,将墨迹已干的逐张叠起来,再和另外那数百页摆在一起。掀开布帘,右脚刚踏进去,又赶紧拉出来,地上都是蚂蚁。整个房里响着轻微的爆裂声,使我听了毛孔紧缩,心里发毛。我退出去,下楼,从神台上拿起一把香,以火柴整束点燃,再燃起一根红烛。这方法原是在偷采蜂蜜前用来驱赶蜜蜂的,果然有效。在烛光浓烟中蚁群溃散,我也给熏得猛掉泪。在白纱似的蚊帐中,隐约躺着什么。我把烛光靠近,不觉骇叫出声。四肢屈抱的骷髅,眼眶鼻孔中还有蚂蚁爬进爬出,赤裸的身躯上裹着枯干绷紧收缩的皮,皮上一颗颗圆形的孔,红头钻进、钻出,响起焚烧枯枝败叶的声音。尸身已毫无臭味,看来死者躺在这里已有好一段日子。我把战栗的目光拔离,再往前走,这时才发觉墙上也爬满蚂蚁。靠墙处有八个大缸,腌皮蛋的那种深褐色唐山大肚缸。烛光移前,我以细细的步伐前进、再前进。掀开木盖,缸子里竟是黑压压蠕动的红点,有节奏地形成慑人的爆裂声。我把手上的香分成几束,将缸盖拉开一半,把香放在上面再匆匆下楼、上楼,取来房里更多的香。在蚂蚁陆续迁出之后,才渐渐瞧清里头藏的原来都是文件、名册和捆成卷的稿子,当中洒着飞虫的翼和残余的外壳,我以持续加速的心跳,微微颤抖发冷的手,把蜡烛固定在缸沿上。(再奔下楼,拿来更多备用的蜡烛。)当双手庄严地伸进缸里头时,因疲累使得视力受影响,视线微显模糊,再度浮起恍惚的感觉。拿起数捆之后,才发觉更里面的数层是桐油纸扎成的。(这些蚂蚁连桐油都不怕?)白色如饭粒般的蚁卵纷洒在上头,没想到这缸子竟是蚁窝。我翻开那一卷外头用红笔写着“总卷”字样的(也就是拿起来的第一卷),解开麻绳,心里头浮起的却是一种重晤故人的心情,久久不能自已。作者详述他的专题及其意义、写作动机、范围、方法(结合资料分析和生活经历)、目的、收集资料和写作的过程。语调竟然也是带着淡淡的感伤气息。接着我松开一卷他的回忆录,看到自署的大名才确信他是我的祖父,黄□□。祖籍福建省永春县,十八岁随其他同志南下,创党,在英殖民地秘密展开活动。他在自述里十分沉痛地提到英殖民主义下华人贫民生活的悲惨,冷静地叙述在马二十年的艰苦奋斗,终于成为最重要的干部之一。可是,日本人来了,在一九四二年他曾和其他干部一起被逮捕。接着他以懊恼的语气写道,因为另一位干部禁不起苦刑而答应和日本人合作,导致林江石、林亚当等老友的尽数被残杀。那“另一位干部”就是赖特。为了转移焦点,日本人竟然放了他,让他背负间谍罪名,借以掩护赖特。“他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最可怕的人物,”他续写道,“我随时有被灭口的可能,所以只好逃走,改名换姓。”在他失踪之后,后世的史家几乎一致地以为他早已被杀害。赖特一路派人狙击追杀,他易容混入码头工人群中,然后辗转逃亡到此地。没想到生下的儿子又“遗传”了他早年的志业。“历史的整理工作也许更迫切,”他在逃命的那些年悟出这道理,“因为有太多的华人在这块土地定居下来。而人们是擅于遗忘的。”然后他幸运地娶到一位父亲有钱的新寡(那时候死的人多),得以展开资料的收集工作和回忆录的撰写,一直到孩子二十五岁那年妻子过世为止,已有八本著作的稿量,却不敢出版,怕冤家找上门。(虽然赖特早被逼走。)我以快速浏览的方式阅过一页页弧弯的稿纸,到最后一页,他才提到蚂蚁:“这些蚂蚁是我豢养的。每天当朋友的太太给我送饭来时,我都会留一点喂它们。它们是我的心血的守护神,也将是我身故后臭皮囊的清除者,我这些年来朝夕相处的良师益友。”我只抽看了两卷,就急着想把这一切都搬回去,再慢慢整理。这时阳光也有些西倾了,我连续打了三个哈欠,伸了个大动作的懒腰,香烟缕缕熏来使我恍如置身神庙当中。祖父在文中提到这蚂蚁的习性,它们一般白天都躲起来,晚上再活动,性烈却喜阴,他是在附近几间荒废的印度神庙里发现的。他发现其中的一间异常洁净,可是却没人住,在惊讶中发现后院的一口枯井中有些奇怪的事物,当日正当中时光线才让他看到那群蚂蚁。他认为这种蚂蚁和神庙的关系很密切,所以称之“神蚁”。(可能也由于它们有多少的灵性。他在文末补充这一点:“它们不曾咬我一口。”)在这连路都没有的地方要怎么搬呢?我搜寻进来时至少走了三里的无路荒野。先是依母亲的遗著去找祖父的那位朋友,发觉他已在几年前亡故。问他当家的儿子关于祖父(我并没表明彼此的关系,只提到母亲)的事,他以一种干涩的语调说:“十年前就停止送饭去。我们相信他也已经‘去了’。可是阿爸却不准我们去那里,说先生就算老去也会回来写东西——阿爸在‘去了’前还这么吩咐我们……”如果在停止送饭时祖父还活着?……他们又为什么会停止送饭呢?那人的老祖母补充道:“一连五天,饭送去都好好地放着,没有上楼的脚步声,没有灯光,只有奇怪的叩叩叩叩声……”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出房门外,躲过蚂蚁迁徙队地,瞥了那枯尸一眼,望着桌上那一篇文稿,找出我续写的部分。(也许有些疑点的答案就在里头。)那是他临终前的语气,说整部篇幅雄辩的历史已经写完,——愈写愈像小说——虽然付出了最大的代价,总是完成了毕生的心愿。他文中提到父亲,因为大部分资料是他找来的,或者是他们经历的;甚至还提到我,说他觉得非常地对不起,这令我纳闷。他在七十五岁时自知著作完成有望,可是因为牵涉到太多在世的人,有的甚至还在当权,不宜发表,就跑了一趟伦敦丘园,在RO73的其中一卷档案里留下线索,在数百年后当这一族群在这块土地上消失时,让后世的研究者像寻找秘笈一样地寻找。他把自己留下的所有资料、著作甚至那具蜕蛹一般的尸身、蚂蚁统称为“大卷宗”也是颇令我不解的事。(她怎么还没来呢?我沿路在矮灌木上留下绳结,作为记号。)也许我该回去一趟,召集一批人,想办法把这房里的东西弄回去。在我正想起身一望镜子,镜中却没有我的影像。(这是怎么一回事?隐形,还是镜子有问题?)我闭上眼睛养一养神,睁开再看,还是没有。我走到一处阳光投落的地方,温吞吞的日光从我百汇穴直透进散发到四肢,椭圆形的光斑穿过我落到楼板上。我举起右掌,生命线如许黯淡。“是一种宿命的召唤我来到这里,”我再度翻读祖父那叠未竟稿时忖道,“对某些人而言,生命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依祖父的说法,我看到的东西是属于未来的(无怪乎他一再地引用十年、二十年甚至四十年后的著作),这一段时空是独立的一块,在大时代中飘浮。当我一踏入时即走入未来——他已经挪用了他的唯一孙子三十岁以后注定拥有的年岁、精力,来助他完成那也许算得上“伟大”的著作。所以床上那具革状物应该是我而不是他。(那些梦……)原来梦中所见的一切其实是无比真实的,那个忙于著述的我是我那被消耗的未来。这种颇像玩笑的论点在他严肃的语气中甚为格格不入。也许他后期之致力做一些预言性的论调,使得时空因而扭曲、错乱——“历史”是否也因而体现为“神话”?换一个说法,我今生的三十五年光阴不过是祖父生命中无关紧要的延续,就像他著作中的最后一个句点。此刻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呈现,在思索东南亚华人的命运的同时,很嘲讽地我将在时空中不着痕迹地消失,消失在历史叙述的边缘。(这时我直觉她已经在附近)我曾经猜度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愿意选择所谓的“消失”,可以想见我现在处境的尴尬。(祖父究竟是怎么搞的。物大成精,人活得太老是否也会带一点妖气?)我想起我的博士论文,竟然也被列入参考书目,还有赵在晚年写的一部关于华族领袖的书。或许我必须承认,常常在生活中浮起的,对生命的不确定感,多少预示了我现在的处境。然而我开始愤怒,祖父的那些著作我未必没有能力完成。他凭什么预支我的生命?(也许伊已经瞧见这一栋样貌古怪的楼。)我在一张纸片上匆匆写下最后的字句,走到窗前,望着树影中依稀走近的赵,一松手,纸片便像羽毛那般左一荡、右一荡,轻轻地往伊飘去。当伊走进来时看见的必定会是异样的衰败和残破,那才是这栋楼“现在”的真实样貌。我在纸片上写道:“废墟中的寓言。”我倚窗望着伊时,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也许伊根本看不见我。我是笑得那么地自然。也许就如当日父亲送别我们时,那临去的回眸吧?是一种决绝的、最后的柔情。赵抬起头向我这里望来,伊不可能看得见我。可是伊那种狐疑的表情却仿佛察觉到我的存在。我们就这样虚无地对望着。一阵轻风吹过,我自觉一种震动,然后是飘浮——我已失去重量,像置身母体的子宫中——接着是一种感觉,不断地稀释,终至化为无。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九日一九八九年七月《大马青年》第六届大马旅台文学奖小说主奖——选自《乌暗暝》,黄锦树著,上海文艺出版社,00年1月,已获后浪授权发布/点击图片跳转购买此书/文中配图出处:Pexels责任编辑:阿飞转载请联系后台并注明个人信息商务合作请添加推荐阅读拉金:我如何或为何写诗新九叶诗选与诗人小酌几杯的收获甚至胜过阅读一本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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